匠人的消失,是工业时代替代农耕文明的必然现象。可是随着匠人的消失,那种温暖的人与人的关系,人与人之间的温情,物品上都带有人的气息的那种美好,都消失了。
——申赋渔《匠人》
在《读者》“言论”栏目里读到这段文字的时候,很有感触,内心被莫名地激起一种共鸣。从洞庭湖平原上一个不知名小村走出来的我,虽自幼深受农耕文明的熏染,但是那时家境贫微,所接触到的匠人也很少,自然也无法结识一些上得了档次的能工巧匠。可是,此刻我却无端地被这段话击中,或许是因为我记忆里也曾有过几个匠人的清晰身影吧!
儿时,父母经过十数年的辛劳拼搏,终于可以盖一所自己的房子了。那时我才七八岁,天天围在为我们修筑房屋的砖瓦匠旁边,好奇地看着他们把一块块红砖垒叠成一堵高墙。只见他们左手持一块红砖,右手拿一把砌墙的长刀,挑一团石灰浆和着沙土拌成的泥状物,均匀地抹在砖面上。然后左手轻巧一翻把砖压下,用力按按,再用刀在上面敲敲,使这块砖尽量与下面的粘紧。末了,再弯腰低头仔细地把砖缝修理得又平又光。就这样,一块又一块砖交错往上叠加,一条又一条横竖的砖缝线勾画出一个个“工字”。近一个月的光景,墙都砌好了,房子也盖好了,等到全家搬进去住了以后,我时常会抚着那一条条笔直的砖缝线,想起那些砌墙工匠的身影,好像这红砖墙里融入他们的气息,我们的家也还和那些大叔大伯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
后来,家里要添置一些新家具了,于是请来了邻家一个王姓木匠“打家具”(小时候老家人都是这么称的)。王师傅带上他的徒弟和各种器具在我们家一驻扎就是十天半月,那段时光我也很快乐,每天放学回家一丢下书包就会蹲在师徒的身边观看。看师徒俩把一株株树锯成长长短短的一截截,看徒弟轮圆了斧头把一块块原木砍成厚厚薄薄的一段段;看师徒俩用神奇的墨斗在一根根木材上弹上横横竖竖的线,看师傅精细地把一根根木头凿锯出或方或圆的枘凿。最有意思的,莫过于看着他们的刨子在木板上吐出一朵朵弯转的刨木花。我在旁边欢呼雀跃地把木花捡起,然后用力拉直了又让它们自然弯转成连环的圈圈,感觉有无穷趣味,玩尽兴之后再把它们尽数抱到厨房扔进母亲做饭的灶膛,让那晚的饭菜增添几许旺火的劲道。等到师徒俩完工时,看着他们收拾器具准备去下一家了,我心间自然萌生诸多的不舍。日后,躺在他们制作的床上,往他们打制的衣橱里存取衣物时,心间总觉得他们那时那刻带给我的快乐都在。
要过年了,遇到收成好的年份,家里总是要添几件新衣裳迎接新年的。母亲有一个好友是裁缝,自然要把她请来我家做新衣服了。来到家里,她会取一圈裁缝独有的皮尺,给我家要做新衣服的几个量好尺寸。然后,在我们家搁好的大门板上铺开母亲买来的布匹,用粉饼在上面画出奇特的一块快。把这些准备工作都做好以后,接下来就是最重要的缝合环节了。只见她端坐在上海牌缝纫机前,把线穗绕来缠去地上好,然后脚踩踏板熟练地摇动,手持两块布捏合在一起从振动的针尖下自下而上送出去……她手脚并用,十分协调,那动作如同优雅的舞姿,那声音宛若悠扬的乐曲,那场面让我至今想想就陶醉。衣服做好以后,我们穿上新衣服过新年的时候,总免不了要听到一些夸赞,每每这时,母亲总要说出这衣服是她的好姐妹谢师傅缝的,自然好看咯!
如今,我走出了乡村,在一个号称国际大都市的年轻城市度日谋生。在繁华的现代化城市里,高楼林立,可是走进任何一座大厦都闻不到一丝建筑工匠的气息;走进琳琅满目的家具城,抚摸着一件件气派而又美观的家具,却不知是何人所造,更感受不到那份内蕴于器物中的怀念与快乐了;逛商场买服装早已成为生活里的平常事件了,根本不需要等到迎年过节的时候,可是将一件件品牌服饰穿在身上之际,绝然不会想起那一个个缝制衣服的流水线上的工人了。
告别家乡,远离农耕,也远离了那些儿时的匠人。远离了与他们熟络的邻里关系,远离了他们曾带给我的快乐与温暖,更远离了他们精心制作的件件物品上洋溢的温情与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