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提到陆游和唐琬,我们继续说。
然而陆游的母亲出来捣乱了,对唐琬没个好脸色。婚前并不这样。也许她看不惯小两口在她的眼皮底下黏黏糊糊。几千年婆媳不和,可能有着相似的心理结构。婆婆强势,媳妇辛酸。终于到了处不下去的地步,陆游另置宅子安置唐琬。小两口偷偷见面,缠绵不肯分手。爱情因受阻而愈演愈烈。陆母又来捣乱,强行拆散鸳鸯。这段高压之下的婚姻,大约持续了两三年。唐琬未能生孩子。也许有过身孕,却逃不过婆婆的眼睛。婚姻在最幸福的时刻中断。陆游另娶王氏,唐琬改嫁赵士诚。
于是有了惊心动魄的沈园邂逅。
详情参考我过去讲过的《陆游和唐琬婚姻悲剧》,时隔多久不详,当在两年以上吧。唐琬正努力适应第二个丈夫,却与陆游在风景优美的沈园不期而遇,彼此默默相望,目光怎么也挪不开。赵士诚主动向陆游打招呼,置酒款待。两个男人躬身施礼。瘦了一圈的唐琬俏立在风中,杏眼明亮。偏偏是春天,偏偏在沈园。爱情悲剧的各式经典情态应有尽有。陆游终于撑不住,情如井喷。当场挥毫,在沈园内的一堵墙壁上写下《钗头凤》。
唐宋诗人写诗在墙、壁上,很常见的。普通民众能欣赏。名诗人题诗,围观者踊跃。好字好诗赢得喝彩,歪诗劣字没写完就被观众哄下台。陆游在山阴,十六岁已小有诗名,眼下二十六岁,伤心怀抱酿成绝唱《钗头凤》: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蛟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岳飞殇国,陆游伤情。回肠荡气如出一辙。
陆游的文字太凝练,太具有穿透力。唐琬被击伤。她和了一首《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
怕人寻问,咽泪妆欢。
瞒!瞒!瞒!
唐琬瞒着老公,咽泪妆欢。赵士诚却很有绅士风度,陆游留在沈园的墨迹他一直保留着。没风度倒好。墨迹在,情爱熊熊燃烧,唐琬看一回伤一回,终于——凋谢了鲜花,葬送了红颜。 唐琬死,不过二十几岁。
时人记载说:“未几,(唐琬)怏怏而卒。闻之者为之怆然。此园后更许氏,淳熙间,其壁犹存,好事者以竹木护之。”
陆游的《钗头凤》“杀”死了唐琬么?
这话虽不中听,却有几分真实。唐琬另适(嫁)赵家,之所以怕人寻问,盖因赵士城有风度且待她好。如果士诚是一庸夫,她也犯不着咽泪妆欢,瞒得那么痛苦。我估计,赵士诚是在耐心等候她回心转意。治情病,时间是管用的。夫妻朝夕相处,日常细节多多,唐琬系于陆游的那份痴情,或淡去,或另辟一间心房安顿下来,留待老来回味。古今中外男女,这类情状屡见不鲜。
如果没有沈园邂逅,如果陆游不题《钗头凤》,如果赵士诚妒火中烧涂去墙壁上的墨迹,唐琬还会死么? 而唐琬之死,又为原本出色的词作增添了动人处。 爱情悲剧,一波三折。 传向千古的诗篇,却以艳骨青冢作铺垫。
过了五十多年,陆游还在为唐琬伤心。一再写诗,字字动人。他不敢走近唐琬墓,只在远处徘徊。心中是否有一点内疚呢?当时情不自禁,写下那些句子,刮起本已平复的情感波澜,他能挺住,而唐琬一个多情弱女子如何能承受?字句竟如刀,伤她的五脏六腑。 陆游会想:《钗头凤》害了她呀……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 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
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
墨痕犹锁壁间尘。
陆游之所以受人敬重,讨人喜欢,只因两个字:重情。而重情的前提是活得认真,凡事投入。情,决不是随便什么人想重就重的。人的生存乃是环环相扣。情之生发乃是自然而然。现在普遍流行的“用情”,反其道而行之,是实用主义、工具理性泛滥的惊人恶果之一。情感的实用化趋势,导致情感世界的坍塌与收缩。而收缩既是空间意义上的,又是时间意义上的:情感不以自身为目的,必定导致短暂、游移、多变、诡谲。最后,变得狰狞阴森。
当海德格尔断言,现代人已被连根拔起时,就包含了上述意思。
按时下某些中国人的标准衡量,陆游很傻的,近乎傻逼。唐琬死了半个多世纪,陆游还在伤心。艳骨都化成灰了,坟前小树早都长成材了,伤心有啥用呢?
情感讲实用,良知讲实用,艺术讲实用,读书讲实用……结果是:作为人之为人的几项标志空前萎缩。到头来,生存诸环节的美好的东西灰飞烟灭,实用讲来讲去,既伤人又伤己。 真到那一天,人们蓦然回首会发现,“实用”这东西最不实用。实用酿成了无数的悲剧。
似无用之物,则可能通大用。咱们的祖先有这智慧。今天这么多科技,这么多精于算计的大脑,丢了祖先智慧多可惜。 钱权价值观持久地统摄生活,要“统”出大问题的。 铜臭一词有真理。祈愿不要恶臭熏天: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肮脏的血……
十二世纪的陆游,比之二十一世纪的许多国人,看生活远为广阔。拥有“地球村”这类概念的人们,其“现实通道”却是前所未有地趋于逼仄(狭隘)。这个世纪性难题,西哲如胡塞尔等洞察在先,针对乏味的科技世界,补之以多元的生活世界。 胡塞尔的现象学,海德格尔的现象学存在论,在西欧早已进入文化主流。我们应当有借鉴的能力。不怕殚精竭虑学着思考。 看不清当下,则很难回首过去。
就古代看古代,可能看不出一个所以然。传统文化,正遭遇老是自己碰上自己的“同质性尴尬”。要重新激活这潭水,可能需要引进大量的“异质性干扰素”。 我们这里,也仅能讲点猜想。
陆游活得投入。投入才有丰富,像韩剧展示给我们的那些男男女女。韩剧赢在细节上。前提却是:生活中尚有保存完好的意蕴层,有大量可供选择的韵味儿十足的细节。 国内若拍表现陆、唐爱情的影视剧,恐怕得到韩国挑女演员。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八十多岁的陆游,对六十年前的唐琬,毫不实用地怀念着。艳骨不存风流在,梅花落尽香如故。
他在山阴,前后共待了五十年。中间三十余年,宦游东部西部,浪迹十万里。 一步一个脚印。 这样的人,这样的生存,才叫过好每一天。 而不是被旋风刮得团团转,莫名其妙地刮掉几十年。
陆游十九岁曾到临安考进士,没考中。过几年再考,省试拿了第一名。殿试却榜上无名。秦桧做手脚,安插孙子秦埙,黜落了“喜论恢复”的陆游。 陆游气得毛发倒竖,恨不能手刃秦桧,为国除害,为岳飞报仇。但丞相府戒备森严,围墙高达两丈,陆游又不会飞。
绍兴和议以后,秦桧开始了他的独相期,长达十七年。投降派一手遮天。谁要说打过淮河收复北方失地,秦桧就对他不客气。血性男儿受压抑。宋高宗过得很快活,日费千金。
陆游未能考中进士,拿不到官帽。他有两个哥哥,门荫也轮不到他,于是闲着。父亲陆宰已去世,留下一些财产和一万多卷书籍。陆游读书,写诗,交朋友。此间他做了爸爸。妻子王氏虽不如唐琬风流蕴籍,却能生孩子,生下一个男孩儿,又生下一个男孩儿……陆游乐得眉开眼笑。
陆游跟一位叫曾几的大诗人学诗,收获不小。曾几是个老头,是硕果仅存的江西诗派元老。江西派为北宋黄庭坚所创,写诗重技巧,在炼字、创意、对仗、音韵方面十分讲究。曾几寓居上饶茶山,陆游往茶山跑,盘桓多日,向老诗人请教。他后来回忆:“忆在茶山听说诗,亲从夜半得玄机。” 学诗很神秘,夜半得玄机。什么样的玄机呢? 陆游后来教训自己的儿子说:“汝果要学诗,功夫在诗外。”这话意味着,陆游年轻时,功夫在诗内。
曾几、张戒、吕本中、范成大、杨万里、陆游……这一群南宋诗人,日夕琢磨着诗歌的形式,研究杜甫。莫非他们忘了沦陷的北方?不是。他们都是主战的官员。但诗歌作为顶级艺术,与口号有别。愤怒出诗人,平和冲淡也出诗人。南北对峙旷日持久,生活还得继续下去。行军打仗需要口号诗,日常状态下高呼口号,却会显得不正常。
杜甫避战乱东奔西走,照样锤炼诗歌形式。江西派苦苦学杜甫,易得皮毛而难得精髓。为什么不学李白呢?李白天马行空,神仙般的飘逸,南宋一般诗人,只能仰望、惊叹,而无从学起。杜甫毕竟有迹可寻。
伟大诗人气象万千,与之比肩谈何容易。苏东坡黄庭坚尚且不能,何况南宋诸诗人。宋词悄然而起,勃然而兴,终于和唐诗并称。却有几分意外的。
文学艺术的发展轨迹,意外是常态。 陆游是在四十多岁以后意外地变成“小李白”的。 十几年学杜甫,倒学成李白了。 也许这表明:陆游身上有李白式的迷狂。 不过直到死,他仍在琢磨杜诗。他的七律、七绝相当出色,不让苏黄。七十年兼学陶、岑、李、杜,使陆游成为南宋的头号诗人。 青壮年佳作寥寥。代表作惟有《钗头凤》,连同他的伤心故事传遍江南。
武艺还在练。十八般武艺,陆游对剑、戟、戈比较在行。戟的长度通常在枪之上,身材高大的男子,方能舞得称手。三国吕布的天方画戟,和张飞的丈八长矛杀得昏天黑地。陆游梦击金兵,常常从床上一跃而起,操得画戟在手。耳边战声犹激烈,窗外却是月如银。
他一度躲进穷乡僻壤研究孙吴兵法。《夜读兵书》:
孤灯耿霜夕,穷山读兵书。
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
战死士所有,耻复守妻孥…
叹息镜中面,安得长肤腴?
剑气腾腾,剑锋北指。 这同样是在锤炼着诗歌。 诗人梦想着成为一名战士,战死沙场光荣,守着妻小耻辱。这是唱高调吗?显然不是。特殊的历史情境,向来能够激发英雄气。
陆游三十四岁始做官,担任福州宁德县主簿。门荫(靠祖辈功德)一途走不通,改由保荐制度踏上仕途。宋朝官制花样多,官宦人家子弟,总有办法的。宁德待了一年,调福州。不久,又调到临安做敕令所删定官,负责起草法令。他认识了一个叫周必大的朋友,互相欣赏,又住隔壁,往还中有不少趣事。陆游后来以四言的形式追述说:“得居连墙,日接嘉话…邻家借酒,小园锄菜。荧荧青灯,瘦影相对。西湖吊古,并辔共戴。赋诗属文,颇极奇怪。淡交如水,久而不坏…”
这位周必大,日后官至丞相,在宋孝宗面前延誉陆游。二人一生交厚。周必大比陆游小,倒死在陆游前头,陆游为他写祭文。
淡交如水,久而不坏。此言源自《论语》:“君子之交淡如水。”而武人见武人,通常三杯酒下肚,就要义结金兰。 陆游骨子里是个文人。
苍穹云龙
徐科明
云在山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