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棚鱼缸石榴树，老爷肥狗胖丫头」，这句老北京四合院殷实人家生活写照大体上相当于东北人说的「人丁兴旺，狗大孩胖」。

天棚就是搭设得比较高大宽敞设计讲究的藤架，古朴大气的天棚植物有葡萄藤，紫藤（Wisteria sinensis），猕猴桃，云实（Caesalpinia mimosoides），木通（Akebia trifoliata，又叫八月果，果实香甜可口，是不可多得的美味），木香（Rosa banksiae 一种耐寒多年生蔷薇），藤本月季（Morden cvs.of Chlimbers and Ramblers 爬藤月季、蔓生月季），使君子（Quisqualis indica， 使君子科，使君子属。别名：留求子、史君子、五梭子、索子果），以及其它多年生观赏藤本植物的藤架。这些藤本类树木不少人见面熟悉却叫不上名字，值得罗列出来多写几句以载其功。

说到植物名称，想起大学时从江南飞到海南参加红树林考察，看到清澈海水中郁郁葱葱的各种不知名的貌似海上榕树的高根海水树木，于是特别花时间把它们的名称查证和记录下来。其中一些结着核桃大到拳头大的绿色果实，现在还记得它们包括羊角树、麻枫桐、海岸桐、银花树、草海桐、木麻黄等等。近年中国南海填岛固礁有了长足的发展，在那些岛上修建机场等现代化设施的同时，大量移植树木完善岛上生态植被就成了建设者们急需实现的目标，所幸中国当年开始的那些红树林保护区研究积累，上面那几种大陆不常见到的树木于是一一派上用场，让它们个个成为南海新型岛礁的主力移栽树木，登上相关文献和媒体的文章中。不用说我一下子认出了它们的名字。

如今它们在不少新填造起来的南海岛屿已经成为茂密森林，而马尾松、银毛树、椰子树、抗风桐等更加大陆化的树林也紧随红树林生态的形成而建立起来连绵起伏。当年花费一点小小的观察记录留下的是几十年的清晰记忆和回味。那年学校招生海报画册还曾经选取了两张我们乘小艇考察海南红树湾国家海洋红树保护区的照片。

回到正题。天棚藤树或花香果甜或绿意盎然，一家老小在藤架下面尽享纳凉品茶谈天说地的天伦之乐。这是北京四合院才能看到的铺陈景致。老北京这类经典院落有房有院，大者围墙照壁，亭台花坛，小者云窗台阶，关起门来自成一体，自得其乐，与四世同堂的生活传统文化密切关联。

这样的住宅环境在南方城市并不多见，南方大城市围墙绿树隐藏之下同样有着大量精致的私人房舍院落，但却不是四合院结构。我所居住过的南方宅院是友人提供的拥有内外花园的砖木结构小洋楼宅院。院子的一侧是临街红墙，进出通过牌楼组成的车辆通道，红墙内各家院落独立，院门为界，房子周围种植不少香樟树，属于私人外院，我曾种植了粗壮的大明竹来增添景致，进入小楼是西式结构，厚重优美的楼梯连接楼上楼下的木质走廊，楼下走廊经过书房主客厅，餐厅，会客厅，厨房就是内花园，里面有天井和花台，以及小楼连接内外院子的花园通道。楼梯通常旋转而上，楼上主要是的卧室和客房，小书房等等。楼下楼上各有洗浴厕所，楼下另有两间主卧，因此一栋洋楼能够居住两三家人或者成家之后的子女家庭。南北风格不同，各有气象。不过我的感觉二者最大区别就是南方城市私宅很少见到天棚这样提供居住者日常交往和共同聚会亲近种植的环境，北方四合院关起院门四家居民照样开放往来，像个大家庭。南方则更加注重隐私，甚至邻居不相往来。

天棚除了纳凉功能，老北京不少人家还喜欢用天棚种植葫芦，瓜篓（天花粉，熟后收集食用其巨大的瓜子），面瓜（一种口感面甜，外形美观的中小型硬质南瓜），丝瓜，节瓜，苦瓜等大众化果蔬植物，这些草本植物叶子干净，生长期较长，藤架纳凉之余切磋果蔬种植，品尝收获，交流优质品种，令人享受过日子的乐趣。

我二舅家里的天棚就是后者那样更加平民百姓化的类型，他本人出身旧军队，临近解放受到参加革命的大哥感召离开国民党军队，在北京与人合作经营酱肉熟食铺店，逐渐置起一份家业和比较宽裕的生活。解放后专注于种植花木和养鱼，天棚鱼缸样样精通，结交的朋友也是同样爱好的阶层，这个阶层虽不是大富大贵，却衣食无忧非常传统，家里面通常规矩极大，并且都爱好交流奇花异草和收集古玩之类。他的五个子女都很聪明活泼健康，就是极其怕他，不敢动一下他养的名贵金鱼和花草古玩。一次不知是谁不小心碰断了一株宫中流出来的精美花盆里的名叫玻璃脆的透绿植物，五个人吓得瑟瑟发抖，为了不挨棍棒讨着好地央求我去告诉舅妈说那盆花是我觉得好玩儿给捏断了的。

我母亲是姥爷家最小的女儿，二舅从小就十分疼爱和保护她，这么做自然可以蒙混过关。果然，晚饭时二舅一边吃着猪头肉、黄瓜丝和杂酱面，一边对小学一年级的我说，“小宝今天闯祸了？玻璃脆这种花的茎干就像翡翠，只有中心那么一根线是白的，看上去像不像佬爷家里的翡翠烟嘴儿？种它们就家里像生长着一段历史。可是历史就跟朵花儿一样，你用力一捏嘎嘣脆响，多年陪伴你的花就可能没了。当然，这花扛不起重量，这次或许是被它自己的重量给压坏的，一会儿我剪掉一些它的小枝给你捏着玩，咱一次捏个过瘾。断的那条大枝咱们泡在小鱼缸的网子里让它生根，以后再种回花盆里。各种东西都有生存的门道，学会仔细观察就能掌握知识，做到遇事不惊。种花养鱼把玩文物跟上学读书都是一样的道理。” 说着还拿犀利的眼神扫了五个哥哥姐姐们一眼，让他们记住其中的道理，不要遇事只知道害怕。时间飞快，如今二舅已经过世，一晃几个哥哥姐姐们成家立业，有的还成为名人。

有文章考证「天棚鱼缸石榴树，老爷肥狗胖丫头」这句话出自《旧京琐记》一书，作者是夏仁虎先生，江苏江宁人。他曾经是满清的举人，做过御史京官。他在书中写道：“都中土著，在士族工商以外。有数种人，皆食于官者，曰书吏，世世相袭，以长子孙。起原籍贯以浙绍为多，率拥厚资，起居甚奢。夏必凉棚，院必列瓷缸以养文鱼，排巨盆以栽石榴。无子弟读书，亦必延一西席（教书先生），以示阔绰。讥者为之联云：‘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其习然也。”

「讥」字有讥讽讽刺意味，因此不少公知有如捡到宝，把「天棚鱼缸石榴树，老爷肥狗胖丫头」当作一句骂人的话来重新发掘历史，一副袁腾飞老梁陈丹青易中天之流糟蹋历史逢中必反的阿Q模样。

实际上这句话只是对于无数人家百年民俗风情的一种朴实的记录，有着丰富多彩内涵，其习然也，而非讥字的普通含义所能囊括。就像鲁迅先生形容过大学校园是象牙塔，这样的形容意在鼓励学生关心世事，鲁迅本人就是大学教授，自然不是在讥骂大学校园，不需要有人据此专门发掘评论大学，称大学为鲁迅咒骂的地方。

因此，倒是更令人唏嘘如今一些“文化有限公知”眼中只有“讥”之独木而无栩栩如生其习然也的天棚纳凉景观之林，「殷有惑妇，何所讥?」 答案可真是「讥失教也」。

继续行笔之前，引用乾隆皇帝一首提到天棚的诗过来助兴：

御    行    营

［清］ 弘历

拂帐行营向远披，诘戎祖制万年垂。

后先移顿居一旦，扈卫周庐列八旗。

仍此宵衣而旰食，饶他阅画与吟诗。

个中风月原来惯，何用天棚侈费为。

住在北美，四合院虽说比较罕见，住家院子和私地花园却基本是标配，而且不少人家的种植水平令人赞叹 。因此，虽然教书先生和丫头仆人在今天多数地方已经成为历史，天棚藤架依旧为园艺爱好者们喜爱。

然而凭空搭建美观牢固的藤架天棚并非易事。种植紫藤十来年，直到近年才在参观对比各种藤架基础上搭建起自家花园的紫藤和天棚瓜架。国人喜爱的紫藤，在北美亦有名气，还是帝国之州(Empire State)纽约的州花，多少与附近名门望族豪宅与名校常常种植紫藤有些关系。紫藤不仅有紫气东来的吉祥，而且花朵素雅清香，种之令人爽快，因此也是我等普通园艺爱好者的选项。

［唐］李白

只是，与一般藤花相比，紫藤动辄可达百年树龄，需要相当宽敞的园地和土地十分厚重结实的条件，不然很难养好这种亦藤亦树的园艺种类。即使种植一根纤细的紫藤花苗也要按照长成后重达成百上千斤的分量来规划，令它那百年大计的架子非常难搭。家里的二十几株紫藤年龄相似，粗细却有拇指到小臂胳膊粗，区别就在于种植方式和阳光照射量不同。我见过最粗的紫藤超过一人腰身，木质架子显然很难承受今后不断增粗的紫藤花树。大学和植物园里大理石条的紫藤花架最经久耐用，却不仅需要很大的种植面积，价格不菲，而且颇难找到切割制作相应石材或者水泥预制构件的公司。

于是最好像一些参观过的庭院那样把紫藤在草地中央当作树木来养植，不使之攀爬。或者利用垂直牵引绳索从离开大树主干的周围像榕树支撑根那样悬空生长到大树侧枝上去，制造出独木成林的林下生态景观。后者还是控制紫藤长粗的好办法，藤本植物只有在符合直接缠绕大树的天性条件下长势旺盛，一个夏天上蹿几十米，独立生长和悬垂牵引都要缓慢许多，爱好者只能根据需要选择具体观赏方式。

其实，不仅紫藤架难搭，就是真正美观牢固的丝瓜架葫芦架和老北京的天棚也远比想象得复杂。它们都不像种番茄豆角黄瓜那么便利，随便购买一些木棍竹竿就能搭建。这就是我年年用家得宝购买的8美元一根一人来高的工字型金属钢架搭建种黄瓜番茄的支杆而一直没有搭建更加高大的丝瓜天棚的原因。

直到今年，疫情的第三个春季，才想出有效设计搭建稳固的丝瓜藤架天棚的方法。材料是借用工程塑料梯子，或者铝合金梯子当支撑架（我两种都用了，其实二者选一即可，这类梯子的材料非常坚固耐腐和稳固），外加防腐处理过的硬质木头，不锈钢金属管，不锈钢螺栓螺母来连接天棚上面的水平结构。

没有直接采用防腐粗木桩做支撑架的原因是丝瓜天棚需要浇水施肥和保持湿润，这种环境很容易减少防腐木桩的使用年限，工程塑料和铝合金则不怕任何自然腐蚀，搭好十分稳固，纹丝不动，而且简洁明快，这样就能一劳永逸。缺点是这类梯子价格不便宜，一只普通梯子需要美元二三百之间，其实相比什么都贵的园艺材料来说如此一劳永逸地设计花园框架已经是最物美价廉的选择了。

我的同事艾玛说她自从疫情以来迷上改造花园，第一年两千多美元购买的树木花草篱笆一个冬天过去伤亡惨重，一多半投资有去无回，我开心地欢迎她加入园艺劳动改造联盟，并且赠送给她一株十年树龄的多花中国紫藤。

有稳固的梯子做天棚就能每隔一定距离挖深坑埋进去一个梯子当作承重支架。开工前需要台式电锯锯出高度整齐的两米五的梯子，同时用不锈钢螺栓螺母连接防腐木板制成天棚上面的纵横木架，这些木架离地两米多，上部通风良好，不怕潮湿腐蚀。选择两米五的高度是因为侧柏绿篱也是这个高度，天棚搭在院子里外面的人走路开车经过都看不到这个天棚，而且这个高度适合伸手采摘上面的瓜果。天棚架子虽然不大，只有二十四英尺长度（一英尺为0.3048米），但是经过防腐处理的木材重量都很大，制作好后费了不少力气才升高放到架子顶上，证明工程塑料梯子和铝合金梯子的选择合理实用。除了顶部木架，中下部的架子就用更加轻便的不锈钢管直接穿过梯子的横档用不锈钢螺栓固定即可。设计简洁，符合力学原理，当然整个制作反复优化了好几次前后足足两三个星期才完全构建下来。

今年春季首次使用这个天棚，计划种植丝瓜苦瓜香瓜黄瓜和香料植物罗勒，首先在天棚下部草坪开出六个六十公分的方形种植坑，里面换成花园种植土并且施足花园肥，让种植坑表面与草坪有十来公分的高度差，这样不影响草坪打理还能每次浇水都把种植坑灌满。然后就是购置相关品种的瓜类种苗，香瓜跟两个品种的丝瓜和两个品种的苦瓜种苗都是四美元一个，黄瓜便宜许多，六株一盒的六连方瓜苗只需三美元，每个坑种植八株瓜类，两株（种）丝瓜两株（种）苦瓜三株（种）黄瓜和一株香瓜，余下的前沿种植罗勒，黄瓜生长最快，最先结果，总产量要数那种短小的腌制酸黄瓜的品种最高，深绿带刺的品种最低，后者尤其不抗旱，一旱和高温就枯萎死亡，好在短小品种的黄瓜抗性极佳，络绎不绝地结到天气最热的七月下旬，每次采集都是沉甸甸的一整桶，需要分享给华人同事才来得及消费它们。此时香瓜已经慢慢成为主力瓜果，瓜香四溢。而丝瓜苦瓜才刚刚开始挂果。

很快，黄瓜和香瓜分别过季，它们的藤萝逐渐枯萎，丝瓜苦瓜大量出现，特征是苦瓜小而多，每个只有筷子长，一种非常脆，一种肉厚多汁，爽脆的苦瓜炒肉片辣椒口感非常好吃。丝瓜里面没有种植水份不高的八棱丝瓜（升瓜，青瓜）种的是一种圆头圆脑的粉葱绿色丝瓜和一种深绿色尖头尖尾的无棱丝瓜，前者嫩而多汁，个头很大，可以长到四斤以上再摘，炒鸡蛋非常可口美观，后者瘦长一些，绿到发黑，接近两斤重量，口感比前者干一点，也很好吃。香瓜种的是韩国人卖的黄金瓜苗，虽然香甜脆嫩，风味远胜任何瓜果，大家都很喜欢吃，香瓜的产量却是所有瓜类里面最低的，参加了一次聚会就把今年结的香瓜几乎全部用掉了，这些传统瓜果恐怕属于气候变暖的淘汰种类，经济上显然对不起大量浇灌的自来水开支，不如直接买回来省事，只是不知会有多少充满昔日繁华的瓜果因为现代生活的功利与压力而湮灭在历史中。

今年最大收获是围着侧院两株并立而生的巨大像树侧枝垂直牵引而上的八柱紫藤的移植和被悬垂紫藤包围着的花园长椅桌台的布置。这些紫藤围绕着的还有为了配合立体景观而布置于篱笆长椅和车道边上的花园灯。它们的中间是一圈四米直径小型黄杨绿篱围绕的一株下垂樱花树。这个立体的休息观赏花园规划准备了不止两年，大量时间花在准备黄杨和紫藤上面，以及寻找合适的白色花园椅跟户外黑色灯架之类，如何成活地迁移引种悬垂紫藤和与之搭配的树木和灯具也花了不少功夫。前后购置了包括红芽紫荆，四照花，日本枫树，黄栌，红李花，无花果树，丁香等几十棵树木来重新布置院落。好在其中多数是在干旱时间园林商店大甩卖时购买的75%打折的大盆树木，相比一块仿石地砖就要八美元的今天，购买树木的投资并不大。

园艺是不断学习和修改建设方案的过程，侧院按照藤萝花园构想建设过程中才体会到一些参观过的人家专门建造遮挡垃圾箱和回收箱的绿篱的原因，于是车库旁边新设计了户外灯架和一道一人高的冬青绿篱，用来遮挡每周都要拉进拉出垃圾箱和回收箱。几块不常走动草坪也相应改成冬季常青的双子叶草本，用来替代冬季枯萎的禾草草坪。常青草坪无需割草但不能践踏，需要按照步幅点状铺设仿石地砖用以行走。这些都是周末在周围几个周不同地方观摩回来的经验。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院子里面最难安排的是葡萄藤架，种了十几年，先后挪换三个地方，最后找到向阳坡地的三株野生枫树当支架种在后院，才满足了支撑和阳光要求，每年结出几十串葡萄来，蓝黑色的葡萄风味很浓，但是皮厚有耔，绿色的无耔葡萄皮薄肉甜，风味少一些。后院不常下去，成为鸟儿的领地，葡萄一忘记套纸袋，就被各种鸟儿代为收获了。

天棚鱼缸石榴树，老北京的生活不可复制，但可以模仿，去年从一颗巨大的石榴果实里面取了一些种子萌发出苗成功户外越冬，今年十棵一尺高的小石榴树长得郁郁葱葱。曾经养了多年鱼类的鱼缸因为偷懒已经改成摆设缸。好在学会了利用氨细菌保持鱼缸水清亮透明的技术，后面空闲时间多了再恢复养鱼应该不难。目前只是见缝插针地接触一点伐木丁丁的余韵，增加周末锻炼的活动量，不让那份古老的传承和感觉物是人非。

诗之。

布画柴园景与灯，临池拾句忆心朋。

杂石小径簇秋叶，坡漫残花络紫藤。

遒劲綵棚争绿树，逍遥杜宇述从容。

残秧剪处思成序，累累瓜香笑语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