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句结尾的十六种手法(下2)
(14)借事议论,以小见大
五七言绝句中有一种是怀古的,即借史事即兴的,属于咏史诗。袁枚在《随园诗话》中提到,“咏史有三体:一借古人往事,抒自已怀抱,左太冲之《咏史》是也。一为隐括其事,而以咏叹出之,張景阳之《咏二疏》,卢子谅之《咏兰生》是也。一取对仗之巧,义山之“牵牛”对“驻马”,韦庄之“无忌”对“莫愁”是也。” 其实三体究实只是一体:对仗之巧,应属于“用典”,而不是咏史;隐括其事而以咏叹出之,事虽隐但却仍然是咏叹出之之所本,而所咏所叹者又无非诗人自己的看法与立场,所以仍然是“借古人往事抒自已怀抱”。而抒自己怀抱,就是发表议论,用诗体说理。所以,咏史诗就是借史事说理。
诗,本来是用来抒发情感的,而且是借助具体形象来“兴、观、群、怨”的。说理,则走的是抽象的路径,似与诗性不符。所以有“诗忌说理”的说法。但抽象的思想有时也可用具体形象来表达,比如,用“王谢堂前燕,飞入百姓家”来表达世事多变盛衰无常的道理,用“春江水暖鸭先知”表达机遇先给有准备者的人生经验等。因而,咏史诗,便用此办法为自已争得一席生存空间。这一办法也常用于绝句的议论结尾。有时诗人想用议论来为绝句收结,通常便走以小见大、用具体形象表达个人看法的路子。
杜牧的《赤壁》可谓用议论作结、以小见大的典范。其诗曰: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据说杜牧是熟读兵书自负知兵的诗人,因此杜牧把赤壁之战周瑜的取胜归结于东风的偶然因素,就大有阮藉在登临广武战场慨叹“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之味道。也许,杜牧只是借史事以抒发胸中抑郁不平之气而已,不一定非有“不足周郎处”的实指。总之,此诗结尾,以“二乔”(孙策之妻大乔、周瑜之妻小乔,合称二乔)有可能被曹操掳去关在铜雀台受辱这一具体形象来论断:假如不是有东风相助,孙、刘必败,历史形势可能改观。那么,历史形势有时竟被偶然因素所影响,这怎不叫人扼腕。这种大道理在诗里直说便令人生厌,如今“借‘铜雀春深锁二乔’说来,便觉风华蕴藉,增人百感,此正风人巧于立言处。”(引自贺贻孙《诗筏》)
可以说,杜牧《赤壁》以诗说理在艺术表现手法上的成功,开启了理趣诗一扇大门。从这里出发,宋代诗人更将诗的哲理化升华到一个全新的阶段,开创了哲理诗新时代。而在绝句的结尾中,借事议论,以细节的形象托言人生的道理,使诗意更加含蓄、深遂,更是得心应手,运用娴熟。如欧阳修的《画眉鸟》:
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对高低。
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结句说的是鸟,读者便可理会到人。苏轼的《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结句说的是看山,读者当然会联系到看人生、看世事。朱熹的《观书有感》: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结句说的是水源,读者更会推及到世间万事万物。以上列举的这些绝句的结尾,均以一事一物的具体形象借事议论,以小见大,以浅喻深,蕴含智慧,乃感人至深,以致成为人们千古传诵的人生格言。
看看今人诗中运用这一手法比较出色的几首绝句。
吉林诗人李汝伦有一首《武侯祠》,结句的借事议论,相当精彩。其诗曰:
劳心空筑读书台,公辅終无后继才。
独为武侯悲失策,未招皮匠百千来。
结句的议论,是以民谚“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为依据反思而来,这显然是对精英政治、寡头垄断乃至独裁倾向轻视人才、浪费人才、作践人才等政事或行为的有力鞭笞与批判。尽管孔明不一定有作践人才之行为,但不妨诗人指桑骂槐,毕竟任何时代,都有作践人才的权势阶层在。
上海诗人杨逸明有一首绝句《游达蓬山,戏作》,结句的借事议论,也是极为巧妙。诗曰:
庆幸求仙事泡汤,只留崖刻说荒唐。
秦皇真得长生草,百姓何年达小康!
秦始皇派人去仙山寻长生药草的事史书记载甚祥,所以现在还有一些遗迹和崖刻可以招来游人实地游览。长生不死的欲望,也许对于那些孤家寡人会更加强烈一些。但假如真有长生草而又落入这些人的手中,对于平民百姓来说那将是一场大灾难。这诗作者巧妙地将秦皇旧事与奔小康新现实联系起来,结句的议论就有催人警醒之深味。
上述二诗结句的借事议论,都有高出一般人的见识,但略嫌说理的成分多了一些。前一节介绍的东北诗人许清泉那一首绝句《值春雨故宫午门外感作》,结句也是议论,但诉之感觉的成分多一点,理性深藏于感性之中,读来更显得蕴藉一些。
广西诗人朱少文有一首咏物诗《七绝·鞋》,结句也以拟人手法杂以议论,说的是人生最浅明的道理,但因为切入“鞋”的具体物象,便没有抽象空洞之感。其诗曰:
东途踏尽又西征,水蚀风侵漫折腾。
何苦匆匆寻出路,只缘身在最低层。
读之便知道作者要说什么,但因为拿所咏之物“鞋”来借题发挥、兴发说理,这理便有了寄托的具体形象,而非凭空说教了。
笔者有一首绝句《春景》,结句也杂入议论,但说理的手法更为隐蔽,因为你也可以把它看成是物象描写:
经冬草树闷恹恹,一染春光绿粲然。
新叶犹知遮蔽苦,纷纷拔萃出头天。
是写景,也是议论,因为写景中植入了某种人生哲理。出头天也罢,身在最底层也罢,都是将感悟、人生至理融入所写物象、风景之中。这种借题议论,常可收到以小见大的效果,让一首小诗,读来情趣横生,幽默动人。
(15)发句倒用,姿态另生
明末清初诗评家贺贻孙曾谓:“诗有极寻常语,作发句无味,倒用作结方妙者。如郑谷《淮上别友人》云云,盖题中正意只‘君向潇湘我向秦’七字而已,若开头便说,则浅直无味,此却倒用作结,悠然情深,觉尚有数十句在后未竟者。”(《诗筏》) 贺贻孙所指的这种结句方法,称为发句倒用,其目的在于将即兴起咏的主题藏匿到后面,导引一种姿态另生、诗意盎然的境界。所举郑谷原诗为:
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
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此诗是诗人在扬州和友人分手握别:友人渡江往潇湘,诗人往北入“秦”。诗兴正由此生发,首句当为“君向潇湘我向秦”。可诗人在构思时灵机一动,撇下此句先状景抒情,把扬子江头的景色与友人分别的情感搅和在一起,让杨花柳絮牵曵离情别绪,先勾出天涯羁旅的漂泊之感。接着移笔回来写驿亭宴别情状:天色已晚,酒已喝过了,叙别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席间响起凄凉清幽的笛声,让人顿感言语之多余,于是便在默默相对的静坐片刻后思量该离席各奔前程了。这时,诗人方把发句拿来作结,“君向潇湘我向秦”。诗己结而意未尽,所以贺贻孙说是“觉尚有数十句在后未竟者”,这正是发句倒用的妙处:姿态方生,情韵深长。
白居易的一首七绝《逢旧》,结尾也是这种发句倒用法。其诗曰:
我梳白发添新恨,君扫青蛾减旧容。
应被傍人怪惆怅,少年离别老相逢。
此诗写诗人在长安遇到几十年未见的童年旧知,一时悲喜交集,勾起无限思念旧情往事复杂情感,诗兴正由此而来,诗句“少年离别老相逢”脱口便得。但正是此句蕴含着太多的诗情画韵,诗人舍不得放在前头白白流失掉情感。于是诗人先以悲呛笔调描述自已和先前女友相逢时各自衰老的容颜:一个是满头白发,一个是花容凋零。白发人看凋零女,惆怅之情骤然而生,此时,诗题主旨便要揭开了,原来惹祸的是“少年离别老相逢”。发句此时拿来倒用作结,一瞬间激发多少人生感慨溢满情怀,诗意自然也就嚼味万千。
李白那首著名的《峨嵋山月歌》结尾也是发句倒用:
峨嵋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峨嵋山月景色,平羌江水清韵,都是诗人舟行下渝州向三峡之所见,而“思君不见下渝州”蕴含着依依惜别的无限情思,所以被诗人倒用作结,含不尽之意溢于诗外。杜甫《解闷》十二首中也有一首用发句倒用结尾法,诗曰:
商胡离别下扬州,忆上西陵故驿楼。
为问淮南米贵贱,老夫乘兴欲东游。
诗思起自“老夫乘兴欲东游”,但被诗人倒用作结。也有言尽意不尽之意绪。
宋人绝句中也有这种发句倒用为结句的用法。举如陈与义的《牡丹》:
一自胡尘入汉关,十年伊洛路漫漫。
青墩溪畔龙钟客,独立东风看牡丹。
此诗题为《牡丹》,写的却是乡关沦陷、江山分裂的悲呛情感,但因此一情感源于诗人看牡丹而生发,所以“独立东风看牡丹”本为诗思首句,诗人为拢住无限情思而倒用为结,为诗境增添慨叹不已的情韵。
再看今人所写绝句中这种发句倒装的例子。江苏诗人李静凤有一首绝句《云山》,诗曰:
为谁倾尽三千梦,乱写云山一万重。
写到蓬莱无觅处,痴情人上最高峰。
这诗是作者登上云山顶峰看到眼前一片空濛景象时触动心中情感而写下的,因此,“为谁倾尽三千梦,乱写云山一万重”这种淡淡的伤感、这种不着边际的迷惘,正是“痴情人上最高峰”之后的情思。反过来说,“痴情人上最高峰”是诗思发端,本应做首句,但倒装为结句时,却有无限情思可以留给读者咀嚼,想象空间尤其广大。这正是发句倒装的好处。
河南诗人孙洁有一首绝句《黄山桃花溪》,发句倒装的情形也十分相似。诗云:
珠帘远挂有无间,几树桃花倚翠峦。
出口新歌随水淌,临溪小坐理风鬟。
远处的珠帘和近处的桃花,是诗中女子“临溪小坐”时举目看到的景象,然后开始对着清澈的溪水梳理头发时,才哼起一支歌谣。所以,“临溪小坐”才是此诗兴发的原起。倒装后便别有一番情韵。
自称诗酒狂人的吉林诗人许清泉有一首绝句《秋末去邕城路上》,也因为用上发句倒装的手法而增添诗作的韵味。其诗曰:
滿眼风霜望欲迷,故園回首怅天低。
此身不及南飞雁,已过衡阳还向西。
“滿眼风霜望欲迷”正是“已过衡阳还向西”所看到的景象并引发无限惆怅的思乡情感,这种怅惘极类似于“行人更在春山外”那种可思而不可望之心境。显而易见,发句倒装,让这种惆怅心绪无限伸延开来,给读者留下极深印象。
笔者有一首绝句《雨夜怀人》,是半夜被大雨惊醒之后久久无法入睡索性起来看雨而写下的。这也是用上了发句倒装的手法,是否也有类似的效果得由读者自行下结论了:
雷响已非人打鼾,添衣略觉晓增寒。
别无情趣安心绪,雨拍西窗作景看。
(16) 流水对结,也出风韵
《唐绝句史》中提到:“初唐七绝,多以对仗作结”,形成一种“初唐标格”。但著者接着指出,对仗作结因对仗的句子平行而出,“难于造成转合”,因此,对结不如散结那么“易施转合,易出风韵”,唯有流水对则“有与散结相同的风韵”。周先生在此所说的流水对,是指字面上对仗,但对仗的上下句意思相贯串相衔结的。这种流水对,既有字面工整的形式美,又有如散句一样易施转合的流畅和灵便,读起来有一气连贯的韵律感,所以常被用于绝句的作结。
流水对结,最为人所称道的当属王之涣的《登鹳雀楼》: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此诗首联是工对,尾联则是流水对。工对与流水对,互相配合,一气流走,骨高韵雅,气魄不凡。张敬忠的《边词》也是一首用流水对作结的七绝:
五原春色旧来迟,二月垂杨未挂丝。
即今河畔冰开日,正是长安花落时。
虽然“河畔冰开日”与“长安花落时”属于工整对仗,有板滞之嫌,但诗人在其前面分别用“即今”、“正是”这种行云流水般轻松活泼的连接语勾连呼应,便成了顾盼自如的流水对结,使诗意充满动感。
祖咏的《终南望余雪》也是一首被人称誉的用流水对结的佳作: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
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有意思的是此诗是考场应试之作,作者只写了四句便交卷,考官问他原因,他答是“意尽”。意尽还要再写,那不成了画蛇添足了。实际上,此诗尾联的流水作结,的确已把终南山积雪的风韵写绝:树林上空一露初晴落日余霞,长安城里的千家万户便感觉到日暮之寒。望雪而添寒意,终南山余雪的威力可想而知。而此诗,也因此成了写雪名篇而传诵千古。
从上举实例可看到,流水对作结,具有对仗形式美和语句流畅易于转合的风韵美。因此,流水对结一般优于工整对结。但也不是说,工对就不能作结或者工对作结就一定有板滞之不足。读一读杜甫的绝句,你可以发现,原来杜甫工对作结的也有不少是名篇杰作呢。举如《绝句》之三:“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绝句漫兴》之五:“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再看骆宾王的《易水送人》:“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高适的《闲居》:“方知一杯酒,犹胜百家书。”孟浩然的《宿建德江》:“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这些也都是工对作结,一点没有什么板滞之感。原因何在?原因在于,並非所有的绝句都是起承转合的结构。对于起承转合结构的绝句,用工整对仗作结,就有板滞和僵硬的毛病。而对于四行并立的绝句,用工对作结,却正能显示其语言形式美的优点。
再从今人诗中找些流水对作结的绝句来略为说说。
江苏诗人冯其庸有一首写于文革期间的绝句《感事》,三四句便以流水对作结,读来颇有风韵。其诗:
千古文章定有知,乌台今日已无诗。
何妨海角天涯去,看尽惊涛起落时。
从文革走过来的人容易明白“乌台今日已无诗”的悲催含义,当着那些敢于鸣放的知识分子都被当做反动权威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脚的时候,还有谁敢出声?乌台诗案,是嵌在所有知识分子心灵深处的一道伤疤,当着乌台诗案一再上演时,知识分子的恐惧与明哲保身的选择,中华文化也就濒临于奴才文化的边缘了。此诗的三四两句,用“何妨”与“看尽”把到天涯海角看惊涛起落的博大胸怀表达出来,如飞泉流水,如风卷残云,有一种痛快淋漓、充满希望与乐观的韵致。
浙江诗人何石梁有一首绝句《吃苦叶菜》,其诗曰:
野蔌烹来苦带香,一家大小共争尝。
须知今日时鲜菜,曾是当年活命粮。
这首诗属于贴近生活新时尚的写实之作。尽管寓意不深,但尾联用上了流水对作结,把一向视为只配用来喂食猪狗畜类的野菜如今竟成了争嚐新鲜的桌上珍这一反常时尚,与饥荒时期用以填饱肚子的“活命粮”联系起来,便增添了一份睿智之风趣。
台湾诗人罗家伦有一首怀念大陆怀念故乡的绝句《有感》,结尾用了一个工对的句子,韵味尤为悠远。诗曰:
历历山河百感侵,缘何仍不废登临。
半楼月影三生梦,一角天涯万里心。
这位曾任清华大学校长的诗人,跟随国民党到了台湾,那种海角漂流故乡归不得的惆怅心绪,无时无刻不在登临中浮现,又一次次在浮现时一再登临。这情景就是于右任那首感人至深的思乡曲中咏唱的情景。如何才能把这种心境表达得更加有韵味呢?这诗作者用“半楼月影”和“一角天涯”寓意屈居台湾方丸之地的局促,以“三生梦”与“万里心”的对举表达乡情未泯的赤子之心。工整的对仗,增添了无限的风韵。
浙江诗人沈尹默有一首《湖上杂诗》,尾联也用工对,韵味十分隽永。诗曰:
湖风拂郎面,湖水见侬心。
郎面有寒暖,侬心无浅深。
这首五绝,也可归入竹枝词之类。因为用上了民歌的笔法,读起来别有一种温柔委婉的风调。首联与尾联都用上对仗的句子,尾联尤对得工整平稳。值得欣赏的是,诗人用“有寒暖”寓意领导者的喜怒无常,用“无浅深”寓意知识分子的率直,二者形成强烈的对比,而一切悲喜剧当也由此而发生,读之颇让人唏嘘不已。一首小诗,略胜千言万语。这就是诗的艺术魅力。
笔者曾用流水对的句子作结写过一首怀人诗,题目是《赋琴有吟》。诗曰:
寸寸柔情付水吟,天涯万里有知音。
略弹今夜不眠意,以报他乡苦恋心。
你要说这尾联是工对也行,但因为我用“略弹”和“以报”这二个词语把前后句的文意紧紧联系起来,所以应看做流水对更为合适。有了这么一个对子,本来一首过于平凡的绝句,也就稍微可读一些。这就是流水对作结所增添的风韵。
以上我们介绍了绝句结尾常见的十六种方法,这十六种方法显然不能也不可能笼括所有绝句的结尾技巧。文无定法,诗的写作也一样。但美的东西,终归有它独特的表现形式。既然有特定的表现形式,就一定有规律可寻。上述十六种方式,从空间结构来看,其实只是三类,也就是沈德潜所总结的:“或放开一步,或宕出远神,或本位收住”(《说诗晬语》)大体说来,以景结情,移情入景,案而不断,设问反问,属于放开一步;临去秋波,节外生枝,据实构虚,属于宕出远神;卒章显志,直落急收,含浑圆转,淡语收结,白描形象,盘马弯弓,借事议论,发句倒用,流水作结,属于本位收住。
换一个角度,如果从意境形态来看,又可归于四种情形,也就是姜蘷所归纳的:“词意俱尽,意尽词不尽,词尽意不尽,词意俱不尽。”(《白石道人诗说》) 一般来说,卒章显志,属于词意俱尽;发句倒用,属于意尽词不尽;以景结情,移情入景,案而不断,设问反问,临去秋波,直落急收,含浑圆转,淡语收结,盘马弯弓,流水对结,属于词尽意不尽;只有节外生枝,据实构虚,白描形象和借事议论,有时便可出现词意俱不尽的情形。但不管那一种情形,总的来说,绝句的结尾,最好是有高韵,其次是有厚味,再其次是有深情,再再其次是有寓意。所谓“起句当如爆竹,骤响易彻;结句当如撞钟,清音有余。”(谢榛《四溟诗话》)
我们知道,美又是多样性的统一。红花是美的,黄色的花,紫色的花,白色的花,也当然是美的。因此,绝句的结尾,也应当还有更多的表现手法,高明与成功,永远在创作之中。
如此说来,下次再来一个“续绝句结尾十六法”也未可知,但最好是由众多读者中的一位来写,会是谁呢,笔者期待着。
(16)流水对结,也出风韵
周啸天先生在《唐绝句史》中提到:“初唐七绝,多以对仗作结”,形成一种“初唐标格”。但著者接着指出,对仗作结因对仗的句子平行而出,“难于造成转合”,因此,对结不如散结那么“易施转合,易出风韵”,唯有流水对则“有与散结相同的风韵”。周先生在此所说的流水对,是指字面上对仗,但对仗的上下句意思相贯串相衔结的。这种流水对,既有字面工整的形式美,又有如散句一样易施转合的流畅和灵便,读起来有一气连贯的韵律感,所以常被用于绝句的作结。
流水对结,最为人所称道的当属王之涣的《登鹳雀楼》: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此诗首联是工对,尾联则是流水对。工对与流水对,互相配合,一气流走,骨高韵雅,气魄不凡。张敬忠的《边词》也是一首用流水对作结的七绝:
五原春色旧来迟,二月垂杨未挂丝。
即今河畔冰开日,正是长安花落时。
虽然“河畔冰开日”与“长安花落时”属于工整对仗,有板滞之嫌,但诗人在其前面分别用“即今”、“正是”这种行云流水般轻松活泼的连接语勾连呼应,便成了顾盼自如的流水对结,使诗意充满动感。
祖咏的《终南望余雪》也是一首被人称誉的用流水对结的佳作: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
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有意思的是此诗是考场应试之作,作者只写了四句便交卷,考官问他原因,他答是“意尽”。意尽还要再写,那不成了画蛇添足了。实际上,此诗尾联的流水作结,的确已把终南山积雪的风韵写绝:树林上空一露初晴落日余霞,长安城里的千家万户便感觉到日暮之寒。望雪而添寒意,终南山余雪的威力可想而知。而此诗,也因此成了写雪名篇而传诵千古。
从上举实例可看到,流水对作结,具有对仗形式美和语句流畅易于转合的风韵美。因此,流水对结一般优于工整对结。但也不是说,工对就不能作结或者工对作结就一定有板滞之不足。读一读杜甫的绝句,你可以发现,原来杜甫工对作结的也有不少是名篇杰作呢。举如《绝句》之三:“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绝句漫兴》之五:“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再看骆宾王的《易水送人》:“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高适的《闲居》:“方知一杯酒,犹胜百家书。”孟浩然的《宿建德江》:“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这些也都是工对作结,一点没有什么板滞之感。原因何在?原因在于,並非所有的绝句都是起承转合的结构。对于起承转合结构的绝句,用工整对仗作结,就有板滞和僵硬的毛病。而对于四行并立的绝句,用工对作结,却正能显示其语言形式美的优点。再从今人诗中找些流水对作结的绝句来略为说说。
江苏诗人冯其庸有一首写于文革期间的绝句《感事》,三四句便以流水对作结,读来颇有风韵。其诗:
千古文章定有知,乌台今日已无诗。
何妨海角天涯去,看尽惊涛起落时。
从文革走过来的人容易明白“乌台今日已无诗”的悲呛含义,当着那些敢于鸣放的知识分子都被当做反动权威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脚的时候,还有谁敢出声?乌台诗案,是嵌在所有知识分子心灵深处的一道伤疤,当着乌台诗案一再上演时,知识分子的恐惧与明哲保身的选择,中华文化也就濒临于奴才文化的边缘了。此诗的三四两句,用“何妨”与“看尽”把到天涯海角看惊涛起落的博大胸怀表达出来,如飞泉流水,如风卷残云,有一种痛快淋漓、充满希望与乐观的韵致。
浙江诗人何石梁有一首绝句《吃苦叶菜》,其诗曰:
野蔌烹来苦带香,一家大小共争尝。
须知今日时鲜菜,曾是当年活命粮。
这首诗属于贴近生活新时尚的写实之作。尽管寓意不深,但尾联用上了流水对作结,把一向视为只配用来喂食猪狗畜类的野菜如今竟成了争嚐新鲜的桌上珍这一反常时尚,与饥荒时期用以填饱肚子的“活命粮”联系起来,便增添了一份睿智之风趣。
台湾诗人罗家伦有一首怀念大陆怀念故乡的绝句《有感》,结尾用了一个工对的句子,韵味尤为悠远。诗曰:
历历山河百感侵,缘何仍不废登临。
半楼月影三生梦,一角天涯万里心。
这位曾任清华大学校长的诗人,跟随国民党到了台湾,那种海角漂流故乡归不得的惆怅心绪,无时无刻不在登临中浮现,又一次次在浮现时一再登临。这情景就是于右任那首感人至深的思乡曲中咏唱的情景。如何才能把这种心境表达得更加有韵味呢?这诗作者用“半楼月影”和“一角天涯”寓意屈居台湾方丸之地的局促,以“三生梦”与“万里心”的对举表达乡情未泯的赤子之心。工整的对仗,增添了无限的风韵。
浙江诗人沈尹默有一首《湖上杂诗》,尾联也用工对,韵味十分隽永。诗曰:
湖风拂郎面,湖水见侬心。
郎面有寒暖,侬心无浅深。
这首五绝,也可归入竹枝词之类。因为用上了民歌的笔法,读起来别有一种温柔委婉的风调。首联与尾联都用上对仗的句子,尾联尤对得工整平稳。值得欣赏的是,诗人用“有寒暖”寓意领导者的喜怒无常,用“无浅深”寓意知识分子的率直,二者形成强烈的对比,而一切悲喜剧当也由此而发生,读之颇让人唏嘘不已。一首小诗,略胜千言万语。这就是诗的艺术魅力。
笔者曾用流水对的句子作结写过一首怀人诗,题目是《赋琴有吟》。诗曰:
寸寸柔情付水吟,天涯万里有知音。
略弹今夜不眠意,以报他乡苦恋心。
你要说这尾联是工对也行,但因为我用“略弹”和“以报”这二个词语把前后句的文意紧紧联系起来,所以应看做流水对更为合适。有了这么一个对子,本来一首过于平凡的绝句,也就稍微可读一些。这就是流水对作结所增添的风韵。
以上我们介绍了绝句结尾常见的十六种方法,这十六种方法显然不能也不可能笼括所有绝句的结尾技巧。文无定法,诗的写作也一样。但美的东西,终归有它独特的表现形式。既然有特定的表现形式,就一定有规律可寻。上述十六种方式,从空间结构来看,其实只是三类,也就是沈德潜所总结的:“或放开一步,或宕出远神,或本位收住”(《说诗晬语》)大体说来,以景结情,移情入景,案而不断,设问反问,属于放开一步;临去秋波,节外生枝,据实构虚,属于宕出远神;卒章显志,直落急收,含浑圆转,淡语收结,白描形象,盘马弯弓,借事议论,发句倒用,流水作结,属于本位收住。
换一个角度,如果从意境形态来看,又可归于四种情形,也就是姜蘷所归纳的:“词意俱尽,意尽词不尽,词尽意不尽,词意俱不尽。”(《白石道人诗说》)一般来说,卒章显志,属于词意俱尽;发句倒用,属于意尽词不尽;以景结情,移情入景,案而不断,设问反问,临去秋波,直落急收,含浑圆转,淡语收结,盘马弯弓,流水对结,属于词尽意不尽;只有节外生枝,据实构虚,白描形象和借事议论,有时便可出现词意俱不尽的情形。但不管那一种情形,总的来说,绝句的结尾,最好是有高韵,其次是有厚味,再其次是有深情,再再其次是有寓意。所谓“起句当如爆竹,骤响易彻;结句当如撞钟,清音有余。”(谢榛《四溟诗话》)
我们知道,美又是多样性的统一。红花是美的,黄色的花,紫色的花,白色的花,也当然是美的。因此,绝句的结尾,也应当还有更多的表现手法,高明与成功,永远在创作之中。
如此说来,下次再来一个“续绝句结尾十六法”也未可知,但最好是由众多读者中的一位来写,会是谁呢,笔者期待着。
转载:梦欣:绝句结尾十六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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